閉幕片真情推薦 盧昱瑞的紀錄片《水路-遠洋紀行》
〈報導者〉記者、《血淚漁場》作者
蔣宜婷
餐桌上的海鮮之外,我們熟知的台灣遠洋漁業往往不脫數字:船隊數量世界第一、年產值高達四百多億。可是這份報表如何產生、由誰寫下,卻常常不為人知。
尋求答案,鏡頭必須需航行得夠遠。在漁船抵達南半球福克蘭群島的漁場前,《水路-遠洋紀行》(以下簡稱《水路》)的畫面特意呈現了航程漫長無措的時間感,也隱隱預告,這部紀錄片沒有史詩般的敘事,沒有與海拼搏的熱血情節。導演盧昱瑞的視線不在海面上,而是探入這艘名為金泉興號的魷魚船內,在四肢難以打直的低矮床艙、零下四十度的冷凍艙中,我們終於能把目光,停留在幾十名外籍漁工、中國廚師,跟阿美族大副身上。
故事要從2008年,盧昱瑞另一部,以高雄前鎮漁港阿美族工人為主角的紀錄片《冰點》開始。曾經也是出魚班的蘇夏華,如今成為《水路》中,管理外籍漁工的甲板大副。介於承擔捕撈壓力的船長和基層漁工間的原住民大副,身上印刻著,台灣遠洋漁業人力的歷史軸線。
夏華來自台東都蘭,他的哥哥、姊夫、叔叔都跑過遠洋漁船,前幾年過世的父親,更是第一代當上大副的阿美族船員。
1980年代,遠洋漁業缺工,職業介紹所的人到部落,將原住民青年半拐半騙送上漁船,他們成為龐大船隊最低廉好用的勞力。但人生卻從此下沉,踏岸也是搖晃,剛入行的少年,總被港邊的海蟑螂坑好幾回,一旦和船東借資,就像簽下賣身契,只能全年徘徊赤道邊緣,就為了撈捕一條條百公斤的鮪魚,等待滿載,寄錢回家。
多數人最終回到陸地,到城市做板模,或在港邊出魚。仍漂泊海上,被壓在產業底層的,則死命上爬,將最弱勢處境騰給新來的外籍移工。影片開頭,夏華臭著臉,指揮資深外籍漁工,訓練菜鳥漁工,在參雜印尼文、中文,及不時迸出的髒話中,劃開了船上的階級。
如今,底層漁工來自印尼、越南、菲律賓,片中雖未提及,但懷抱夢想、透過牛頭(掮客)跟仲介出國工作的漁工,往往簽下絕對服從、苛扣薪資的不平等合約,菜鳥漁工的「國際行情」不到一萬元台幣,扣掉貸款,一個月只能領幾千元,遇到惡船東,薪水還可能不翼而飛。
但他們的工作場域,卻是人們無法窺視、環境嚴峻的海上工廠。抵達漁場後,是二十四小時不停歇的捕撈工作,兩班制下鈴響起床,扒飯上工。他們動作得麻利,因為出錯會捱罵,風浪一大,漁工落海失蹤,更是時有所聞。一趟遠洋,是他們求生存的孤注一擲,有人存錢回家,有人葬命海中,多數人則咬牙,再跑一趟。
盧昱瑞不只平實捕捉下勞動場景,也表現了與被攝者的親近時刻,這些人的一貫開朗、樂天及心酸苦澀,都被放進攝影機方格中。外籍漁工成了有名字的人,不再有如船上難以背誦、辨識的工具零件。
細看工作名單,這些人也成為影片協力的一部份,需站上網台拍攝的高難度畫面,便由他們完成。因為一旦動作不熟練,隨時會被浪捲入海中。
作為一名記錄者,要上一艘遠洋漁船並不容易,會打亂船上平衡的女性大概毫無機會,還得搶到網路一開放就被秒殺的船員證(或是取巧些從國外上船)。盧昱瑞與被攝者近乎十年的交情與信任,是他得以上船,與這些人航行一段的關鍵。
尤其當夏華隔著舷窗,對鏡頭「告解」,訴說跑船辛苦,漁船權力關係幽微時,他悠悠說道,「你們的命就是拍攝的命,像我的命,就是跑船的命,」仍重重擊向觀者心底。
藉由《水路》,我們越過海平線,看見搖晃漁船上的賣力身影,也感受到記錄者的專注與真實努力,漁船環境克難,完成拍攝不易。那數個月,盧昱瑞除了船長室的衛星電話外,沒有其他對外聯絡,連傳文字訊息,還要上千塊。
篇幅不夠,《水路-遠洋紀行》能說的,比我的文字多太多了。因為是閉幕片,要看還有機會。
‧本文同步刊載於影展手冊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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